隔空的呐喊:当代匿名表达风气的本质与成因

在互联网时代,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以匿名方式表达自己。从微博的“隔空喊话”账号、“校园墙”主页,到私信运营者再匿名发布的“投厕”帖、甚至由机器人代投稿的匿名树洞,这种“墙文化”现象正引起广泛关注。表面上看,匿名账号上充斥着宣泄情绪的只言片语,甚至伴随攻讦和戾气;极端案例如2022年香港少女“依奈”在遭受“网络厕所”围攻后选择直播跳楼自尽。但透过这些刺眼的事件,我们需要深入思考:是什么将当代青少年推向只能透过暗墙隔空呐喊?这股匿名表达的风气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社会本质与成因?

本文将以历史观察者的视角,结合日本近现代经验与制度变迁作类比,探讨当代青少年匿名表达流行的深层原因。我们将梳理当前社会如何步步压缩青少年真实表达的空间,以及互联网平台如何加剧了情感榨取和真诚表达的风险化。我们也将论证,“墙文化”的兴起并非年轻人的退缩,而是一种针对表达机制失灵的自救行为。同时反思成年人社会(包括家长、学校、媒体、平台)在这一代人沉默化表达背后的共谋角色。最后,我们讨论为何光喊几句“允许犯错”“应当温柔”的口号远远不够,唯有重建制度性、文化性、伦理性的“回应结构”,才能真正让年轻一代被看见、被听见。

家庭、学校与社会:真实表达权如何被一步步剥夺?

青少年并非生来沉默。相反,儿童时期的好奇与直言往往最为真诚。然而,从家庭到学校再到整个社会环境,一套连环机制逐步剥夺了他们真实表达的权利和意愿。

家庭的压抑结构是青少年表达受限的起点。在一些传统观念浓厚的家庭中,父母拥有绝对权威,习惯以“为你好”为名替孩子包办决定,而缺乏倾听孩子心声的意识。严厉甚至强势的管教风格,会让孩子从小就恐惧表达。许多孩子不愿和父母讲心里话,正是因为他们感觉一开口就可能遭到责骂或否定。父母往往期待孩子乖巧听话,一旦孩子提出不同意见,要么被当做没大没小置之不理,要么直接予以否定或嘲讽。长期下来,孩子渐渐明白:沉默才是自保之道,不表露真实想法才能避免冲突。更有甚者,父母对孩子性格的偏见也会压抑其表达意愿。例如,有的父母不接纳孩子内向的天性,总逼着他们变得“开朗外向”,结果反而让孩子产生自卑,认为自己性格有缺陷,不配表达,最终沦为“被动沉默者”。家庭缺乏安全感的氛围更是雪上加霜——在充满争吵甚至暴力的环境中,孩子为了自我保护只好封闭心声,以沉默回应一切。可以说,无论是强压的权威,还是冷漠的忽视,都在源头上钳制了孩子自由表达的权利。

学校的标准化机制进一步消声了青春期的心声。学校的标准化机制在某些情况下,仍可能压抑青少年的表达冲动。诚然,近年来越来越多地区的教育体系正努力摆脱单一化、应试化的传统束缚,向更加注重综合素养与个性发展的方向演进。这种改革趋势无疑值得肯定。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在一些具体的教学环境中,仍存在对“标准答案”的过度依赖、对课堂纪律的机械强调,以及对学生试错空间的压缩。这些因素,往往构成了青少年表达受限的土壤。举例而言,有学生回忆在一次公开课中,因两次举手答错问题,课后被老师当众斥责:“你看你,举手那么多次,全答错了!不知道就别举手!”类似片段虽属个案,却并非孤立,它反映出在部分学校文化中,“安静顺从”常被默认为学习态度的优等项,而“表达偏差”则可能被误读为不成熟或不听话。这种倾向,在一些缺乏反馈机制与多元评价体系的校园环境中,可能潜移默化地压抑学生主动表达的意愿。他们逐渐意识到,课堂上真正“安全”的策略,不是参与,而是沉默。久而久之,这种以避免犯错为中心的生存策略就取代了原本应有的探索冲动和表达欲望。换言之,虽然我们整体上正朝向更加人本和全面的教育理想迈进,但我们也不能忽视——表达的窄化,往往并不来自于教育理念的落后,而是来自于实践层面上的惰性与惯性。在日常的学校运行中,我们还有许多“细节之处”的张力需要调整,才能真正把“让学生敢于表达”变成制度支持而非口号装饰。

社会舆论对“完美孩子”的过度期待则构筑了青少年表达的高压环境。在家庭和学校之外,整个社会话语对年轻一代也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主流媒体和公众舆论往往树立起各种“别人家的孩子”标杆:学业优秀、多才多艺、品行无瑕……仿佛每个年轻人都应当全能全善,不允许有半点差池。这种完美人设的期待使得青少年背负沉重的思想包袱——他们深知,一旦展露出与完美形象不符的一面,就可能招致失望的目光甚至指责。在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压力被进一步放大:朋友圈里同龄人的光鲜成就随处可见,而当某个青少年犯了错或表现平庸,却容易被贴上“堕落”“没出息”的标签公之于众。于是,年轻人为了保全自尊和机会,更不敢轻易表露真实的困惑和弱点,只敢呈现出符合理想期待的假象。这与日本文化中“建前”(tatemae)“本音”(honne)的张力如出一辙——表面上迎合社会期待,隐藏起真实感受。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也经历过类似过程:学校教育奉行“修身齐家”的道德训练,社会强调集体荣誉与不容失败。这导致个人真实想法常被压抑在内心,“表面的自己”取代了“真正的自己”。无论是在战前军国主义体制下要求少年绝对服从,还是在战后经济高速发展期期待青年成为勤勉无暇的公司员工,这种对不犯错与合群的极端追求,都使得一代代年轻人不敢袒露本心,宁可戴上完美面具示人

综上,从家庭的权威压制、学校的沉默训练,到全社会塑造的完美定式,青少年一步步被教导“少说为佳”。他们逐渐明白,表达真心不仅不会带来理解,反而可能招致惩罚和羞辱。那么,当真实声音无法在现实世界被安全地说出,他们只能选择噤声不语——或另觅他途。

互联网与真诚的风险化:情绪榨取的加速器

本该为人们提供自由表达机会的互联网,却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青少年表达困境,成为情绪榨取的温床,并让真诚表达变得越来越高风险。

首先,互联网平台的算法和运营机制无意间充当了“情绪榨取”的推手。当真情实感的数据流涌入社交媒体后,它们往往不再仅仅属于发表者自己,而会被平台和受众共同“消费”。以微博为例,许多隔空喊话类匿名账号发布的冲突性内容可以轻易收割眼球,大量转发评论带来惊人的流量。平台甚至通过“创作者共享计划”直接将这些流量转化为金钱激励——一些运营者坦言,开通共享计划后,“转赞评都可以折现”,引战的帖子获得几万转发、几十万评论,盈利十分可观。在利益驱动下,匿名“小厕所”账户乐于煽动极端情绪,因为戾气越重、围观越多,账号主赚得越多。这实际上形成了一条对青少年情绪的榨取链:他们在匿名墙上倾吐的痛苦和愤怒,被运营者包装放大,成为吸睛的“流量爆款”,而平台机制又推波助澜,将这种情绪发酵推向更广人群。原本应该得到同情和纾解的真情,在这一过程中被异化成可牟利的内容商品。

更进一步,互联网让真诚表达面临前所未有的高风险。在没有匿名保护的公开网络空间,一个青少年若以真名实姓说出内心想法,往往需要极大勇气——因为随之而来的可能不是理解支持,而是舆论的放大和曲解,甚至人肉与网暴。社交媒体上的表达是“永不消失的文本”,一句一字都可能被截屏、传播,脱离原始语境后任人评头论足。当代青少年深知这一点:现实中他们已经承受够多评价,在网络上更不愿轻易以真实身份触碰敏感话题。正因如此,匿名工具成为他们的避风港。许多隔空喊话账号最初正是由于粉丝圈、游戏圈中的年轻人害怕用自己的账号吐槽而诞生的——大家都明白,若用大号公开抱怨某个角色或玩家,很可能遭到他人“围剿”,因此干脆借助匿名bot发泄不满。匿名意味着有限责任和隐匿身份,降低了表达的直接成本。然而,这个“避风港”同时也潜藏暗礁:匿名使发言者感到无需负责,从而更容易突破道德与礼仪的底线,发布过激言论伤害他人。正如国外类似的平台经历所示,匿名社交应用常与网络霸凌、青少年自残事件相连,仅2010年代就有多个匿名问答应用因无法控制欺凌猝然关停。当言者匿名、听者成群且兴奋围观时,每一句真诚表白都有可能淹没在嘲弄与攻击的洪流中。

值得警惕的是,互联网的高曝光性与失控传播,还把青少年的真实表达变成了一场“赌博”:赌赢了,或许获得共情与帮助;赌输了,轻则招来谩骂嘲讽,重则引发现实骚扰甚至不可挽回的悲剧。香港女孩依奈在自杀前曾尝试用公开发帖的方式讲述自己受网暴的经历,结果不过一小时,她的控诉就被匿名厕所号引来新一轮投票表决,决定是否继续“解禁”对她的攻讦。这样的例子让许多年轻人更加认定:真名表达=风险,唯有退居匿名暗处,才稍有安全感。

综上,互联网平台本应赋予个体发声舞台,却因为逐利机制和失范生态,反而使青少年深感“真话不可说”。情绪被榨取,真诚成了险局。在现实环境已不友善的情况下,网络世界本有可能成为释放真实自我的第二空间,但如今它往往只是放大了恐惧与算计的一面镜子。这就将年轻人进一步推向匿名表达:那里至少可以暂时摆脱真人秀般的压力,将内心重负以化名之姿吐露出来。

“墙文化”的兴起:退缩还是自救?

面对家庭、学校和舆论的重压,以及公开表达在网络上的高风险,青少年选择匿名树洞并不是因为他们天性怯懦或逃避现实,恰恰相反,这种“墙文化”的兴起可以被视为对失能表达机制的一种自救行动

所谓“墙文化”,指的就是大量涌现的匿名交流渠道,如校园表白墙、吐槽墙、厕所号等。这些渠道仿佛一面面看不见的墙,墙的一边是无法在现实中发出的声音,墙的另一边是匿名围观的同龄人。许多成年观察者不解:为什么这些孩子宁肯躲在阴暗角落抱团抱怨,也不愿在阳光下堂堂正正表达?有人甚至将匿名墙上充斥的负面内容斥为“心理退缩”或“时代的颓势”。但我们如果倾听墙内传出的真实心声,就会发现,这些匿名呐喊恰恰是年轻人在努力保存自己话语权的最后阵地

匿名墙上的参与者自称为“墙民”或者戏称自己是“厕所里的小人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在现实世界里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弱者,没有话语权,因此只有使用匿名投稿的方式,才能让自己的声音被人听见。正如依奈事件中那些攻击者所言,他们把依奈视作有众多“小粉丝”、呼风唤雨的“女皇”,而自比卑微的“厕所庶民”。这种强烈的被剥夺感,正是驱使他们聚集在匿名空间的动因之一。可见,“墙民”们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带着巨大的表达欲和求关注的心理来的——只是正统渠道不给他们说的机会,他们只好在地下自建舞台。

更重要的是,墙文化提供了一个同侪共鸣和情感共济的场所。在那些隐秘的厕所号和校园墙里,年轻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倾吐平日难以启齿的苦闷:对自己的厌恶、自卑,对日常生活和学业压力的不堪,对周围同学或亲友的埋怨……所有这些在现实中被压抑的负面情绪,到了匿名墙里都能倾泻而出。更妙的是,他们还能得到来自匿名同伴的呼应与安慰。在同一个“小墙”中,“墙友”们往往倾向于站在发帖人的立场,在评论里纷纷附和“心疼”“抱抱”,甚至一起谴责那个令投稿人不爽的对象。这种“抱团取暖”的体验对孤立无援的青少年有强大吸引力:现实里也许没人听自己牢骚,但墙的另一边总有陌生网友在回应“我懂”。可以说,匿名墙在客观上起到了情绪避难所的作用,为压抑太久的心理提供了一个安全宣泄口。如果没有这些自发形成的秘密角落,或许许多孩子的委屈和愤懑将无处安放,后果更不堪设想。

从历史的眼光看,当主流社会缺乏倾听渠道时,被压抑的群体总会寻求替代的表达方式。日本近代史上也出现过类似现象:明治、大正时期,一些青年知识分子在受压制的政治环境下转而通过文学作品、俱乐部沙龙等“曲径”发表对现实的不满;战时的日本平民由于媒体审查,只能在私下里讲“阴阳怪气”的双关笑话以发泄心声。同样的道理,当代中国的年轻人发现家庭和学校都不给自己说理的机会,互联网公开空间又说不得真话,那他们退回匿名壁垒后以讽刺、吐槽的方式表达情绪,就并非简单的退缩,而是一种积极的自助。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弱者的故事”在网络中往往更能引发同情并导向舆论压力——这说明哪怕在厕所帖里哭诉自己如何可怜,也是一种试图影响世界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墙文化”可被视为年轻一代针对表达权失灵所做的底层制度创新:当正式的沟通管道堵死了,就搭建非正式的沟通管道;当说真话有危险,就用化名来说。无论大人们如何不屑,这堵由匿名帖子砌成的“墙”,起码在一定程度上守护了年轻人的心灵出口,避免他们彻底陷入无声绝望。

当然,我们并非要美化匿名墙上的种种恶意与偏激。事实上,由于缺乏外界监督,不少匿名社区也出现了受害者变加害者、情绪内循环放大的问题。有研究发现,一些长期混迹“网络厕所”的青少年一边自怜自伤,一边又站在道德高地审判他人,通过贬低他人来减轻自身的不安。负能量在圈子内不断累积,甚至让参与者自己也受到“心理反噬”,戴上有色眼镜看待现实,戾气越来越重。因此,匿名墙只是变相缓解了症状,并不能从根本上治愈问题。但从这些畸变我们更应深刻意识到原有表达机制的失灵:倘若现实社会中就有健康顺畅的沟通回应渠道,何至于让孩子们跑到阴沟里既当哭诉者又当审判者,自我拉扯?“墙文化”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主流社会对年轻一代声音的忽视与失职。它本身不是问题的源头,而是问题的征兆。对成年人而言,与其忙着封堵和谴责匿名墙,不如反思是什么让我们的孩子只能躲在墙后说话。

成年人的共谋:是谁造就了沉默的一代?

探讨青少年沉默化表达的成因,不能不把目光转向成年人社会自身。在家庭、学校、媒体、互联网平台这四方舞台上,成年人的言传身教和制度安排其实共同编织出一张大网,将年轻一代的声音困在沉默的角落。青少年匿名喊话风气的背后,成年人集体扮演了不光彩的“共谋”角色。

家庭层面,一些父母习惯了权威式养育,却忽视了与孩子平等沟通的重要性。如前文所述,严苛专制的家长让孩子从小噤若寒蝉,不敢表达意见。但另一种极端是缺位型父母:他们也许在物质上满足孩子,却缺乏情感上的陪伴与引导。当孩子在成长中遭遇困惑或压力,这类父母不是漠不关心,便是手足无措,导致孩子转向网络寻求支持。心理专家指出,未成年人卷入网络暴力往往与家庭教育密切相关——部分家庭缺乏有效的沟通方式,父母对孩子的监督引导缺位,致使一些青少年深陷网络并遭受不良信息侵害。父母应该是孩子最信任的聆听者和指导者,然而许多中国家长或因忙碌,或因观念陈旧,并没有给孩子提供一个安全开放的说话空间。当家庭的回应功能失效,孩子只好将压抑的情绪转移到别处宣泄。这正是家长在无形中“共谋”了孩子的沉默:他们没有恶意阻止,却以冷漠或威严让孩子闭上了嘴。

学校层面,教师和教育管理者同样难辞其咎。一个健康的教育环境,理应鼓励学生质疑、提问,培养他们独立思考和表达的能力。然而在分数和升学率主导的体系下,很多学校和老师更愿意学生安静听话,不出乱子。这种倾向直接压制了学生的表达欲望。前文小学公开课的例子中,老师为了面子不惜训斥举手答错题的孩子,正是冰山一角。可以想见,在那样的校园文化中,有想法不敢说、遇不公不敢抗议已经成为生存法则。学校往往没有建立真正让学生建言的渠道:校规校纪由上而下,缺少学生参与制定;班级管理依赖班干部和纪律分,鲜有对话协商。这使得学生在学校里学到的是服从和隐忍,而非表达和沟通。一旦有学生试图突破沉默,例如在课堂上挑战权威观点、或在校内刊物上发表不同声音,等待他的可能是负面标签甚至惩罚。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进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很难相信制度内可以解决自身诉求,他们自然会将真实想法隐藏起来,要么成为逆来顺受的“沉默羔羊”,要么另寻旁门左道去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恶作剧、涂鸦,或网上匿名吐槽)。因此,学校作为青少年社会化的关键场域,如果没有扮演好倾听引导的角色,反而强化了“一言堂”的氛围,那么它无疑也是沉默一代的制造者。

媒体与社会舆论则在宏观层面塑造着青少年表达的气候。大众传媒喜欢讲“励志青春”“完美少年”的故事,却很少给普通青年平凡甚至失误的一面留有空间。报纸、电视上频频出现的是高考状元、少年英雄,而对于那些在压力下挣扎、迷茫的年轻人,媒体往往不是视而不见,就是贴上“垮掉的一代”“娇弱玻璃心”等负面标签进行批评。这种舆论环境让青少年意识到:只有成功才值得被听见,失败和脆弱最好闭嘴。当某些年轻人在网络上袒露抑郁或困惑,渴望社会理解时,舆论有时非但不同情,反而指责他们“不够坚强”“矫情”。例如,一段时间以来,“躺平”“摆烂”等词成为对部分青年的贬义描绘,很多严肃讨论年轻人生存压力的声音被简化为消极颓废的标签。这些舆论倾向无形中压缩了公开讨论青年真实处境的空间。青少年看到社会并不真的欢迎他们说“丧气话”,自然只好把真实想法埋进内心或匿名发表。可以说,主流话语场对年轻人的误解与苛责,使成年社会整体上成了青少年沉默的推手——大家都在高喊要培养栋梁之才,却没有几个人真正愿意聆听一个普通少年的心里话。

互联网平台与监管也难辞其咎。尽管网络上的不良内容主要是用户产生的,但平台方的机制设计与治理态度直接影响了匿名风气的蔓延。正如上节所述,一些社交平台的流量激励政策纵容了情绪化对立内容的传播。而对于未成年人聚集的匿名社区,平台的监管往往鞭长莫及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方固然开展过多次专项清理行动,封禁了一批“厕所号”,但治标不治本。每封一个号,很快新的马甲号卷土重来。这背后反映出平台的复杂心理:一方面要表面迎合监管要求清扫垃圾,另一方面又舍不得真刀真枪地管死这些有流量的话题圈。毕竟,网络厕所背后也代表着活跃用户和点击率,是平台商业利益的一部分。于是,平台对青少年匿名亚文化既不积极干预引导,也没有提供建设性的替代阵地(比如正向的倾诉渠道和心理服务),放任其在角落里野蛮生长。如此一来,匿名墙愈发成为一个灰色地带:既不受良性规范,也难被完全取缔。青少年在这里学到的网络行为模式,是成人社会默许甚至暗中助长的结果。当平台为了流量可以牺牲一部分年轻人的身心健康时,我们不得不说,成年人确实在与不良风气“合谋”。

综上所述,无论是家长、老师,还是媒体、平台,整个成人社会的话语体系和权力结构共同塑造了今天青少年表达受阻的局面。大人们或许并非有意要封杀孩子们的声音,但正是种种看似寻常的行为——不耐烦的打断、功利化的要求、漠视甚至利用孩子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一代人的真实心声越推越远。青少年沉默化,并不是他们辜负了大人的期望,恰恰相反,是大人们集体辜负了倾听和回应他们的责任。

超越口号的觉悟:重建对青少年的“回应结构”

面对如此复杂深刻的困局,我们经常听到一些善意的呼吁,例如“我们要允许年轻人犯错”“我们应该对孩子温柔以待”。这些呼吁当然必要,却远远不够。只靠几句口号式的觉悟,无法医治青少年表达权利被剥夺的顽疾。要真正让年轻一代开口说话、愿意说真话,我们必须在制度、文化与伦理层面重建一种有效的“回应结构”

何谓“回应结构”?简单说,就是让青少年每一次诚实的表达都能得到恰当的回应和处理,而非石沉大海或适得其反的打击。这种回应需要体系化地嵌入到家庭、教育、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一种文化和制度常态。具体而言,我们需要在以下几个方面做出努力:

  • 家庭层面建立平等对话的亲子机制。父母要转变观念,从居高临下的训导者变为耐心倾听的陪伴者。可以借鉴一些教育专家的建议,主动创造机会让孩子表达对家庭事务的看法。例如,父母不妨定期和孩子进行“角色互换式”的交流——坦诚告诉孩子“爸爸妈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听听你的意见”,请孩子反馈父母哪些做法令他感动,哪些让他难过。这种做法一方面给予孩子表达家庭诉求的权利,另一方面也让父母了解到自身不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民主开放的家庭氛围是重建回应结构的起点:孩子敢说真话,才谈得上家长正确回应。与此同时,家庭还应注重培养孩子的情绪识别和表达能力。很多孩子沉默并非没有情绪,而是缺乏表达情绪的语言和安全感。父母要教会孩子用恰当方式描述自己的感受,并以温和姿态回应孩子的负面情绪,而非一味指责或忽视。当孩子发现即便说出“软弱”“愤怒”也不会招致嫌弃,家庭就真正成为了他的港湾。
  • 学校层面营造安全包容的教育环境。教育体系需要从根本上反思当前的评价标准和师生关系。首先,应倡导“允许试错”的课堂文化,让学生明白回答错问题并不可耻,勇于发问和表达才值得鼓励。教师培训中应增加心理学与沟通技巧的内容,帮助老师学会建设性地回应学生的错误和异议,而不是简单斥责。中那位嘲笑学生的老师显然是反面教材,我们需要的是更多能给出“好的尝试,再想想这里哪里出了问题?”这样回应的老师。其次,学校应建立多元的学生意见反馈机制。例如设立定期的师生恳谈会、匿名意见箱,甚至让学生代表参与学校管理会议。日本战后出台的《儿童宪章》以及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都强调,孩子有权参与影响他们自身的事务。我们应在校园中落实这一精神,让学生对课程设置、校园规则有一定发言权,并确保他们的意见被认真对待。再次,心理健康教育和辅导体系必须完善,使每个在学校感到压抑的孩子都有专业渠道倾诉。例如配备足够的心理咨询师,建立同伴支持小组,及时发现并介入那些陷入沉默孤立的学生。在一个尊重个性和心理安全的校园,匿名墙的需求将大大降低,因为学生们知道自己在现实中也有话语阵地和支持体系。
  • 社会与文化层面塑造尊重青年声音的公共氛围。全社会需要更新对青少年的基本看法,摒弃那种非黑即白的评价体系。媒体和公众人物应当更加审慎地对待青年议题的报道与讨论。多给普通青年讲述真实故事的机会,少一些高高在上的说教。比如,在报道教育话题或青少年事件时,可以邀请年轻人自己来撰稿或受访,让他们以第一人称表达感受,而不是永远由成年人代为发言。主流舆论应传递这样的信息:成长允许有错误和迷茫,社会愿意给年轻人改正和探索的空间。当一个高中生因为压力想“躺平”一下时,我们不急着扣帽子,而是去理解背后的原因;当一个大学生在网上吐槽实习的不公待遇时,我们认真对待这些反馈,推动改进制度,而不是指责他“不抗压”。只有当年轻人感受到社会对他们的包容与真诚,他们才会更加愿意主动交流,而不必躲在匿名的面具后面。在这方面,日本的反思经验也值得借鉴。20世纪80年代日本校园欺凌和高自杀率引发社会震动后,舆论开始检讨过度竞争和集体主义对青少年的伤害,逐渐提出“宽松教育”“生きる力(生存力)”等理念来减轻青少年负担。这种转变提醒我们:社会若继续以苛刻的标准要求年轻人成为“完美超人”,最终受害的是整整一代人和社会未来。相反,一个健康社会理当以同理心和建设性的态度对待年轻一代的声音,把他们视为解决问题的伙伴而非问题本身。
  • 平台与制度层面为线上表达构建正向回应机制。互联网平台作为当代言论的主要载体,有责任也有能力营造更安全的青年表达环境。首先,社交平台应加强对匿名互动版块的监管和引导。例如建立敏感内容预警和干预机制:当监测到某匿名帖涉及自残、欺凌迹象,平台可及时介入提供援助信息或限制传播范围,防止事态恶化。其次,平台可以主动为青少年打造正能量的匿名表达渠道。如开发公益树洞项目,由专业社工或志愿者运营,专门接收年轻用户的倾诉并给予回复建议,让匿名表达不再是没有回应的独白。再次,完善网络实名与匿名的平衡策略。在充分保护用户隐私的前提下,对恶意匿名造谣、生事者依法惩戒,提高违规成本,让匿名权利不被滥用伤害他人。政府相关部门也应与时俱进,出台针对新兴匿名社交应用的监管规范。例如借鉴一些国家正在研讨的做法,要求新应用在暴增流行时必须配备足够的内容审核和未成年人保护措施。总之,要让互联网成为青少年敢于发声的地方,而不是助长寒蝉效应的灰色地带,这需要平台运营、算法策略、法律法规多管齐下地优化改进。
《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第12条

归根结底,重建“回应结构”意味着一种观念的变革:我们要真诚信奉“儿童和青少年也是社会的权利主体”这一理念。早在《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第12条中,就明确规定儿童有权就影响他们的事项自由发表意见,并应根据其年龄和成熟程度给予应有的重视。这项被称为“参与权”的原则,将倾听儿童意见视为儿童最佳利益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现实中,我们的制度和文化并未真正落实这一点。现在,是时候让这一纸承诺变成活生生的行动:让每一个家庭、每一所学校、每一家媒体、每一个平台,都成为有耳能听、有心回应年轻人声音的地方。

在代际自省的过程中,成年社会也需要放下身段,去倾听和学习年轻一代的新语言、新诉求。就像日本一些历史学者所反思的,明治时期日本快速现代化取得成就的同时,也一度忽略了青年的真实声音,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大学生运动以激烈方式爆发,才惊醒保守的成年人世界。同理,当代中国的成年人也应扪心自问:我们是真的在引导年轻人成长,还是只是在塑造符合我们期待的沉默模型?我们愿意给予年轻人多少信任和话语空间,决定了未来社会的活力与创造力。

……匿名墙后的哭喊,固然充满晦暗与戾气,但那是因为阳光还照射不到那里。
当我们重建起真正的回应结构,让青少年相信有人在认真倾听、真诚回应他们,那么这堵“回音壁”终将失去存在的必要。

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世代间彼此理解、守望相助的公共空间。


正如新中国老一辈革命家所一再强调的:

“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人类的希望。”(宋庆龄)

“为了保护儿童,我们必须先保护他们的声音。”(邓颖超)

“妇女和儿童的解放,是整个民族解放的标志。”(毛泽东)

这些不是理想主义的口号,而是这个国家曾真实实践过的社会责任观。它曾让无数沉默的群体获得命运的发言权,也曾为曾经没有声音的孩子们开辟出生长的土壤。

今天,当表达再度被压抑、当年轻人不得不匿名才能吐露真心,我们是否还能找回那份“听见每一个人”的初心?

愿我们这一代成年人拿出勇气和智慧,去创造一个让年轻人敢于真诚发声、不再沉默以对的社会。

因为只有当每一个孩子都能在阳光下自由表达、勇敢成长,这个社会才配谈文明,才配拥有未来。

一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关注着青少年的健康成长,期待他们成长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2014年5月30日,他在北京市海淀区民族小学主持召开座谈会,引用“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指出少年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中华民族的希望。新陈代谢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未来总是由今天的少年儿童开创的。实现我们的梦想,靠我们这一代,更靠下一代。

参考文献:

  1. 刘翁婳. 隔空喊话bot:“厕妹”与她们的匿名空间. 触乐, 2022年09月07日. (介绍了“隔空喊话”匿名社区的生态,阐述参与者自称“厕所庶民”,认为只有匿名才能让自己的声音被听见。)
  2. 羊城晚报. “网络厕所”为何禁而不绝?, 2024-12-25. (调查报道揭示“网络厕所”现象及其治理困境,提及香港少女依奈受匿名网暴自杀的案例。)
  3. 羊城晚报. “网络厕所”为何禁而不绝?, 2024-12-25. (分析未成年人沉迷匿名网络暴力的心理和社会原因,专家指出家庭沟通缺位、父母引导不足导致青少年深陷其中。)
  4. 羊城晚报. “网络厕所”为何禁而不绝?, 2024-12-25. (揭示匿名账号运营者的逐利动机和平台流量奖励机制,如微博“共享计划”刺激引战帖获取高转评以牟利。)
  5. Snow Zheng. Behind the “Quiet” Image of Chinese Students. Pacific Ties, 2018. (作者以亲身经历说明中国教育环境如何压制学生发言:老师不宽容错误,导致学生学会沉默不提问。)
  6. Sohu母婴. 孩子不愿意表达自己的心声,应该怎样引导才好?, 2022. (分析孩子沉默寡言的原因:父母管教过严或不接纳孩子性格致其不敢表达,并建议父母改变沟通方式。)
  7. Wikipedia. Honne and Tatemae, last edited 2023. (解释日本文化中“本音”(真心)与“建前”(表面)的概念,指出由于社会期待与羞耻压力,人们常隐瞒真心以维护和谐,避免公开冲突。)
  8. 敖海静. 论儿童表达意见的权利——《儿童权利公约》第12条评注. 《人权》杂志2019年第6期. (阐释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关于儿童表意权的核心精神,强调儿童有权就自身相关事务自由发表意见,并应获得应有重视,这一原则是实现其他权利的基础。)

学爾時習之、不亦悦乎? 有朋自遠方来、不亦楽乎? 人不知爾不愠、不亦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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