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喜歡的台灣」,是誰說的?——關於語言選擇、敘事結構與主體的問題

導讀:
「被喜歡的台灣」,是誰說的?——關於語言選擇、敘事結構與主體的問題
「我很喜歡台灣。」
這句話在近年來成為國際媒體、KOL、外籍人士談論台灣時最常出現的開場白。
作為島嶼住民,或許我們多數人聽到這樣的語句會感到欣慰甚至感動——在一個地緣政治風險日益上升的時代,能被看見、被理解、被喜歡,無疑是珍貴且需要努力維護的事。然而,當我們開始反覆聽見、閱讀、轉發這些聲音時,是否也能稍微停下來問一個不那麼輕鬆的問題:
我們被喜歡的方式,是誰定義的?
被喜歡的那個「台灣」,真的能代表所有的我們嗎?
本篇文章嘗試從語言政治與話語結構的角度出發,不是否定台灣值得被喜歡,而是想釐清——在某些國際言論場中,「喜歡台灣」的說法,往往是內建立場、帶有選擇性凸顯與排除的結構性操作。
這些操作未必出於惡意,甚至常以善意包裝;但其後果,卻可能導致台灣內部多元的聲音被消音,一部分人被放大為「台灣代表」,另一部分人則被默默從討論空間中排除。
我們將從「語言稱謂的選擇」作為切入點——「台灣華語」、「中文」、「國語」、「華語」……這些在日常看似無害的用語背後,其實是族群記憶、政治判準與國族認同的交錯痕跡。我們也會探討,外部世界如何「選擇性地喜歡」某一種台灣形象,並藉此建構自身在東亞政治文化場域中的優越感與安全感。
這篇文章不以「站隊」為目的,也不為「揭發」誰而寫。我們關心的,是台灣在國際視線中所呈現的樣貌是否足夠立體,是否允許內部的差異性、張力與歷史感繼續存在,而不是被柔焦處理為一個可以方便取用的「友善島嶼」模板。
我們更關心的,是當我們在說「我們是誰」的時候,那些我們沒能說出口、或者說了也沒人聽見的部分——
是否,也值得留下一點空間,被看見、被討論、被理解。
第一章:我們為何要談「喜歡台灣」的語氣?
在近十年國際輿論場中,「台灣」這兩個字的曝光率空前提升。
從媒體報導、外交修辭、藝文敘事到社群平台,自我介紹中加上「喜歡台灣」似乎已成為某種語言上的友善姿態。你或許聽過:
「我很喜歡台灣,民主自由、人情味濃厚。」
「台灣人真的很溫暖,食物也很好吃。」
「我支持台灣,是亞洲的良心。」
這些話聽起來沒有問題,甚至令人感動。對於一個長期處於地緣風險邊緣的社會而言,「被喜歡」、「被看見」、「被支持」,確實是一種心理與政治上的撫慰。但也正因為這些語句太過頻繁、太過一致,我們才有必要反問一句:
當「喜歡台灣」成為一種可預測的語言模式時,我們是否應該開始關注——這樣的語氣背後,是否早已載入了某種敘事方向與意識形態框架?
從語用學角度而言,語言不只是傳遞資訊,更是建構關係、劃定立場的工具。而「喜歡台灣」這句話,雖然表面上是對台灣的肯定,但在不同脈絡中,卻可能蘊含相當複雜的投射與選邊邏輯。
例如,有些人在說「我喜歡台灣」時,其實是說「我不喜歡中國」。
有些人說「台灣代表民主與自由」,實際上是在透過台灣迂迴表達對其他政體的批評。
還有一些場合中,「支持台灣」變成一種外交或媒體上的符號,代表著某種立場認證、價值展演,甚至是一種「對亞洲事務有關注」的文化姿態。
這樣的情況在日本尤其明顯。
日本社群平台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台灣好棒棒」話語,有時帶著懷舊,有時混合東洋視角下對台灣的文化化簡。但當我們細看其中的語調與句型時,會發現它們並非出於深入理解,而是對台灣某種「安全可親的他者」形象的反覆挪用。台灣在這裡,成了一面能夠映出「日本自己想成為的樣子」的鏡子——
乾淨、有禮、民主、有熱度,但不具威脅性。
這種語言模式不是單一事件,而是一種結構性偏好的產物。
而作為生活在這座島上的人,我們有必要問自己——
「當他們說喜歡台灣時,說的是誰定義的台灣?他們說的那個台灣,還包含我嗎?」
本章無意對「喜歡台灣」的說法進行否定,我們關心的,是這種語氣背後的框架作用——它塑造了什麼樣的敘事模板?它選擇了誰作為「代表台灣」的發聲者?它又讓哪些複雜與矛盾的真實台灣被靜音、被柔焦、被格式化?
在此語境下,「喜歡台灣」成為了一個值得被分析的語言行為。它不是善意與惡意的對立問題,而是語言如何在特定條件下,承載特定意識型態與國際結構的問題。
而這,正是我們為何要從語氣談起的原因。
第二章:語言的選擇,從來不是中性的
在台灣社會,對於語言的選擇往往被視為一種「生活習慣」,甚或是「個人偏好」的範疇。然而,當我們把語言放入歷史、教育、國家政策與國際政治的複數交會點來理解時,就會發現——所謂「偏好」從來不是中性的。
「中文」、「華語」、「國語」、「台灣華語」、「台語」、「本土語言」、「母語」……
這些在日常生活中輪番登場的詞彙,其實各自承載著高度政治化的歷史記憶與身份敘事。
1. 同一語言,為何有這麼多種叫法?
我們先以最常見的現象作為觀察起點:
一位台灣人,可能會在同一段對話中輪流使用「國語」和「中文」,但如果他是在國際研討會上,則又會改口為「台灣華語」;若在社群平台向日本或西方讀者介紹,則可能會進一步標示「非中國式中文」或「Traditional Mandarin」。
這些變化看似自然,實則蘊藏著極其複雜的「認同調整」機制。
- 「國語」指涉的是戰後國民政府推動的語言標準化政策,帶有明確的中華民國體制色彩;
- 「華語」在國際華語教學中廣為使用,強調華人文化圈的語言共通性;
- 「中文」則是通行於港澳與國際上的中性用語,但也因中國大陸的崛起而被逐步與「中共體制」所連結;
- 「台灣華語」則是近期在國際語言市場上興起的新興標籤,強調台灣變體的語音語調與社會語境差異。
問題在於:誰有權決定這些名稱的成立與流通?誰的說法被標準化、被教材化、被政策採納,而誰的用法只能存在於口語邊緣?
2. 當標籤變成戰場:語詞中的「地緣壓力」
語言不只是溝通工具,它也是地緣政治的一種延伸。
以「台灣華語」這一說法為例,在某些語境中,這是一種語言教學分類;但在國際政治較為敏感的場域,它則可能被理解為對「中文」概念的主權性稀釋。
例如,一些國際平台與出版機構在製作語言選單時,刻意將「台灣中文」與「中國中文」分列,甚至將台灣語言標註為「台灣語(Chinese Traditional)」或「台灣華語(Taiwan Mandarin)」——這樣的操作在商業上或許是為了「迎合多元」,但在政治語義上,卻形成對「一中原則」的事實性鬆動。
這些選詞看似技術性,實則具有話語主導的長期效果。
因為:被選中的語詞,將成為可被輸出、可被教學、可被轉譯的語言資源;而未被採納的語詞,只能在地化、非正規化、弱勢化。
3. 島內語言選擇的「分裂地圖」
語詞的選擇也往往隨個人政治光譜而異。在台灣,選擇「中文」的人,有時被視為認同泛藍或大中華文化脈絡;而堅持使用「台灣華語」的人,則常自我定位為認同本土、強調台灣主體性者。
這樣的語言選擇雖不等同於政治立場,但卻與政治記憶深度相關。
我們可以這樣說:語言,是記憶的介面,也是認同的出口。
而一個社會若長期在語言命名上無共識,或共識僅來自外部壓力,那麼整個社會將無法形成語言上的「共感地圖」,反而讓語言本身變成立場標籤。
4. 當我們說話,我們其實在幫誰說話?
這或許是本章最關鍵的提問。
當你說「我說的是台灣華語」時,請問這句話是:
- 為了說明差異?
- 為了區隔身份?
- 還是為了配合國際平台對「中國」二字的語義排除?
你的語言選擇,是一種自我認同的表達;但它也可能是一種話語結構的配合。
如果我們從不意識到這一點,那麼我們就很可能在無形中,把自己變成了某個結構所期待的角色,甚至是——某種地緣戰略的無聲參與者。
第三章:臺灣形象是如何被「友好地」結構化的?
在過去十餘年中,「臺灣」這個名詞在國際場域裡的出現頻率顯著提升。然而,相較於對中國的批判性報導,臺灣的國際曝光多半呈現一種極度「去衝突化」的語氣——自由、民主、親日、療癒、進步、可愛。
這些形象看似正向,甚至成為許多臺灣人對自身認同的強化依據。但我們不妨從一個更基本的問題開始問起:
當這些形象反覆被放大、標籤化與輸出時,臺灣還剩下多少自我描述的空間?
被看見的臺灣,真的是我們想被看見的樣子嗎?
1. 「可愛的自由小島」:臺灣國際敘事的預設模板
我們可以先從語言與媒體的描述角度觀察。
在許多外媒報導中,臺灣常被置於如下語境中:
- 「亞洲少數擁有言論自由與多元文化的地方」
- 「抗拒極權壓迫的民主樣板」
- 「善良人民與日式禮貌的混合體」
- 「進步又不具威脅性的科技力量」
這樣的敘事不是虛構,因為它部分來自臺灣社會真實的一面。但問題在於:它是否太過穩定?太過熟悉?甚至太過好用?
當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國際形象長期凝結於幾個可預測的形容詞上,它就不再是一個等待被理解的社會,而變成一個可以被「複製貼上」的話語模組。
在這樣的模組下,臺灣被期待「像臺灣一樣」:親切、不吵鬧、有韌性但不激進,最好還具備某種東亞鄰邦的「他者療癒性」。
這就是所謂「被友好地結構化」:你被喜歡,但不是因為你複雜、真實或獨特;你被喜歡,是因為你剛好符合了別人對你的需求。
2. 國際KOL與媒體:選擇性支持的結構邏輯
進一步來看,這種「可被喜歡的臺灣」形象,是怎麼被維持與強化的?
答案之一,是來自特定話語節點的「選擇性支持」。
許多活躍於日本、美國或歐洲平台的國際KOL、學者、媒體人,對臺灣的支持往往集中在以下幾個面向:
- 女權/LGBTQ+ 議題(因其與歐美價值連動)
- 抗中立場的青年或政客(符合地緣政治對比敘事)
- 傳統文化與當代美學混搭的視覺符號(有故事性、可拍攝、可轉譯)
這些面向當然都有其重要性與真實性。但問題在於:被支持的臺灣人,是哪些人?被選出來代表臺灣的聲音,是誰的聲音?
例如,長期與中國大陸有家庭、語言、血緣或經濟聯繫的群體,在這些敘事中幾乎完全缺席;
以階級、勞工、社會正義為主軸的臺灣社運,在對外輸出時常被邊緣化;
甚至是宗教、原住民族、多語社群等複數臺灣,其聲音在國際關注「臺灣民主」時也被大幅簡化或消音。
換言之,「被喜歡的臺灣」,其實是一種被剪輯過的臺灣。
3. 當「臺灣」成為他人故事裡的道具
這種剪輯式喜歡,不只是無意識的結果,而往往也是一種媒體與敘事機制的策略選擇。
舉例來說:
- 在日本,臺灣經常被塑造成「最接近我們的亞洲鄰人」,其實潛藏著對歷史責任的重寫與懷舊;
- 在美國與歐洲,臺灣被視為「中國之外的亞洲民主特例」,藉以映照自身價值觀的普世性;
- 在某些自由派媒體中,臺灣被用作「東亞政治希望」的象徵,但同時被要求符合一種「可親卻不強勢」的語氣規格。
這些敘事不是在理解臺灣,而是在利用臺灣完成自己的價值投射與地緣配置。
臺灣,於是變成了一個被高度使用的「語言場域」,不再以其自身的歷史、內部矛盾與認同爭議存在,而是成為他人故事裡的輔助角色。
第四章:誰能代表臺灣?誰被沉默?
如果說上一章談的是「臺灣形象如何被剪輯」,那麼本章要問的,是更進一步的問題——誰,有資格成為被剪進去的那部分?
也就是說:
當我們在國際上看見一個「臺灣代表」的身影,無論是媒體訪談、議會演說、社群發言,或者學術對話時,我們是否意識到——這個人/這種說法/這種語氣,為什麼會被選上,而不是別人?
1. 「反中」成為國際曝光的語言通行證
無需諱言,在今日的國際地緣政治架構中,「反中」幾乎已成為臺灣代表性言論的一種預設格式。
從部分政客在國際議會上的發言,到某些媒體特寫的臺灣青年或意見領袖,再到日文/英文語境中可見的KOL,「被看見」的臺灣,多半是透過「與中國區隔」的方式出場:
- 強調自身的「非中國性」、
- 高舉自由民主價值作為對照組、
- 甚至進一步在語言上區隔(例如避免使用「中文」,轉稱「臺灣華語」或「國語」),
- 在視覺表現上切割中華文化元素(如服裝、建築、節慶代言的選擇傾向日式或西式美學)、
- 甚至在政治論述上明示或暗示「臺灣不屬於中國」的價值主張。
這樣的操作在策略上可理解:它簡單、易懂、國際媒體容易接受。但這是否也產生了副作用?——其他的臺灣聲音是否因此被壓縮、邊緣化,甚至沉默?
2. 被排除的臺灣群體:我們真的「多元」嗎?
以下這些人,你在國際媒體中看過他們嗎?
- 支持兩岸和平、反對對抗的青年
- 長年與中國大陸有家庭、學術、文化連結的民眾
- 在宗教、工會、在地文化社群中從事深耕工作的本地人
- 使用「中國語文」作為日常語言,並認同自己為「華人」的一般市民
- 在兩岸婚姻中生活,理解並尊重兩邊文化的家庭群體
這些人或許不是少數,甚至在許多縣市、鄉鎮、工業區、宗教網絡中是常態。但在外部世界眼中,他們的聲音是不被預期的、不被理解的、甚至是不被允許的。
不只如此,這樣的沉默還是制度化、平台化、結構性的:
- 國際主流媒體偏好選擇政治立場明確、語言風格「可被西方消化」的對象作為訪談對象;
- 平台演算法更傾向推送語言精準、口號鮮明、情緒強烈的「代表性言論」;
- 學術與NGO管道中的對臺灣邀約,也往往基於預設立場進行人選篩選。
這些機制所建構出來的,是一個表面「自由多元」,實則選擇性高度收斂的臺灣敘事空間。
3. 「你不夠代表臺灣」的話語審查如何發生?
這種結構性的排除,不一定是刻意的,有時候是透過一種「語言效忠」的邏輯進行:
- 如果你講話沒有明確切割中國,那你不夠「進步」;
- 如果你對兩岸文化有認同,那你不夠「臺灣主體」;
- 如果你批判政治對抗語言,那你被懷疑是「統戰工具」;
- 如果你只是想好好過日子、不願選邊站,那你「沒有立場」。
這種「代表性審查」表面上是社群自發的,其實背後是來自國際話語生產結構的共謀:
他們需要一個「可信的臺灣聲音」,但這個可信的標準,早就被他們定義好。
4. 沉默的代價:臺灣內部的認同壓縮與自我審查
當代表性語言變得單一,當能見度與立場畫上等號,當「被看見」的代價是「必須選擇某種表態模板」時,整個臺灣社會的語言環境也開始出現結構性變形。
- 一些人開始「調整」自己的語言習慣,以符合國際期待;
- 一些人乾脆不說話,轉向非公開場域尋找出口;
- 還有一些人,開始自我懷疑:「我是不是已經不再是那個被世界承認的臺灣人?」
這種語言上的自我審查,不僅限於公共領域,甚至滲透到個人身份建構、職涯選擇、社群經營與人際信任之中。
而這,正是沉默的代價最沉重的地方:
不是你不能說,而是你知道「說了也不會有人聽」,
更糟的是,「你說的樣子」已經不符合他人想要的那個「臺灣」。
第五章:外部話語如何塑造台灣認同的「樣板間」
在全球資訊流動與國際輿論網絡愈加密集的當代,台灣的「國際能見度」成為一個高頻關鍵詞。但值得追問的是:這個「被看見的台灣」,究竟是怎麼被打造出來的?又是誰在「看見」?看見的是什麼樣的台灣?
這一章我們將以「樣板間」作為隱喻——一個已被裝潢設計、可供參觀、方便想像但與現實生活空間存在斷裂的展示空間——來探討台灣是如何在外部話語中被「格式化」成一個容易喜歡、便於操作、足以展演的存在。
1. 日本語境:「理想東亞鄰人」的建構與投射
在亞洲語境裡,日本對台灣形象的參與建構尤為深刻且隱蔽。表面上是對台灣的「親近與欣賞」,但若仔細分析,可以看出其中隱含著兩層操作:
(1)文化優越的溫和投射:
日本主流媒體與文化內容常以台灣作為一個相似但不等同的東亞對照物——
- 有禮貌但不失熱情、
- 有秩序但又不那麼僵硬、
- 價值觀上更容易親近日本、
- 使用「舊日本」的語言與視覺風格(招牌、町屋、手寫字、鐵窗花),卻不提出任何歷史責任追問。
在這樣的框架中,台灣被塑造成一個「親切的文化他者」,同時也是一個無需清算的歷史場域。
換言之,這是一種「非對稱的熟悉」:日本人可以喜歡台灣,甚至懷舊殖民時期,但不需要處理作為加害者的歷史位置。
(2)心理轉移的功能性敘事:
面對中國的崛起與歷史負債的壓力,日本社會在話語層面透過「強調台灣的非中國性」來間接安頓自己的區域位置焦慮。
- 台灣越「不像中國」,日本越能在東亞敘事中站在「民主先進/文明島鏈」的一側;
- 台灣越親近日本,日本越能在心理上複製出「我們還有影響力/文化尚未被取代」的幻象。
因此,喜歡台灣不只是文化行為,而是一種心理調節與話語自我補償機制。
2. 樣板生成的內容共謀:自媒體的角色
這種話語結構並非單向輸出,而是雙向共謀。
部分台灣自媒體、創作者、KOL為了擴大在日語圈、歐美圈的影響力,選擇性地強化那些「被喜歡的特質」:
- 傾向於分享療癒、友善、日常但不帶社會衝突的生活內容;
- 在政治表態上使用「反中」或「抗壓」但不進入實際複雜治理議題的語言模組;
- 刻意使用日式美學、英語標籤、地緣政治術語來定位自己。
這些內容策略的背後,是一種話語資源的交換:
「我提供可轉譯、可擴散的形象敘事,你提供我可被收錄進去的國際敘事空間。」
長期下來,這種「樣板間式」的代表性敘事會逐漸形成內容排他結構——只有符合「國際可售標準」的台灣才能被看見,而其他複雜、混雜、未經設計的台灣被自動剔除。
3. 被去歷史化、去大陸化的「非政治臺灣」
更值得警惕的是:當「樣板化的台灣」成為主流敘事形式時,往往伴隨著兩種深層的去除操作:
(1)去歷史化:
- 將台灣視為一個「文化本體」而非歷史動態社會;
- 模糊對日殖民、二戰後冷戰安排、族群治理與制度轉型的辯證敘述;
- 替換歷史性敘事為「溫暖人情」或「文青地景」的符號。
這樣的結果是:歷史結構被轉化為風格背景,衝突記憶被替換成文化消費。
(2)去大陸化:
- 台灣的語言、文化、風俗、科技發展在對外敘事中被切斷與中國的歷史與地理連結;
- 對中國大陸社會的任何複雜理解被簡化為威脅論;
- 將台灣塑造成一個「非中國但又不太說明自己是什麼」的模糊存在。
這種敘事邏輯最大的問題在於:它不只是為了凸顯台灣,而是為了在國際政治場上完成某種「安全替代品」的建構。
第六章:話語選擇的後果,是結構性偏見的常態化
我們並不否認,在許多情境裡,那些「支持台灣」的言論是出自善意、出自關注,也確實在某些時刻帶來了外交喘息空間與國際聲量。但這些語言的形式,當它們以一種固定模式、重複模板出現時,也開始生成另一種我們較少察覺的後果:
結構性偏見的常態化。
這不是針對個別說法、也不是指涉個別說話者的立場,而是關於一整套語言、平台、演算法、敘事習慣與受眾期待的共同作用——當我們說出「代表台灣」這四個字時,我們已經不再自由地定義「台灣」。
1. 被代表,未必是出於自願
在前幾章我們反覆強調一點:不是所有出現在國際場域上的「台灣聲音」,都能代表「所有台灣人」。但現實是,這種代表性的輸出與建構,在結構上高度集中,並產生下列現象:
- 某些人或群體被固定為「台灣代表」——不論他們是否自願、不論他們是否反映大多數人;
- 某些說法成為「國際可以理解的台灣」——因此更容易被轉譯、出版、擴散;
- 某些語氣、語言與視覺風格,逐漸被平台標記為「值得推薦」的台灣敘事模式。
這些操作的後果是:被說出的台灣是某些版本,而其他版本不再有機會被說出。
許多「未被看見的台灣」,不是因為不夠真實,而是因為不符合話語邏輯的期待:
太模糊、太曖昧、太不激進、太難標籤,於是它們被視為「不利轉譯」,被自動排除。
2. 對話的基礎,正在被「可預測台灣」所侵蝕
進一步地,這種語言選擇也在干擾兩岸之間對話的可能性。我們必須誠實面對這個問題:
當一方用「樣板台灣」與世界溝通,而另一方看到的卻是「被操弄的話語建構」,那麼兩岸之間的理解與溝通,將變得越來越困難。
因為雙方不是「價值觀不同」,而是正在觀看不同版本的台灣。
- 在島內,某些青年認為自己是在做文化主體性的抵抗與創造;
- 但在大陸輿論裡,這被理解為是「被日美話語收編的文化代理人」;
- 島內覺得自己在堅守自由,對岸看來卻像是刻意標榜分裂的標語操作;
- 島內認為這是「給世界看的台灣」,對岸覺得那是「給西方消費的台灣」。
當話語雙方失去共同的敘事參照點、連「台灣是什麼」都不再有交集時,
任何形式的對話都會迅速淪為立場對罵,而非概念溝通。
3. 結構性偏見如何被內化為自我描述
也許最不易察覺的問題,是這些話語建構與平台邏輯,最後會回過頭來影響島內對自我的想像與自我期待。
- 學生寫報告時,自動引用國際媒體對台灣的描述,作為「比較正確的說法」;
- 學者設計國際研究計畫時,傾向只選擇那些「西方容易理解的議題」;
- 自媒體創作者修改自己的語氣、選詞與標籤,以提高被轉推與被報導的可能性;
- 跨國活動中,自我介紹開始固定使用「非中國式台灣」「台灣華語」「自由亞洲的代表」等語言模組。
長此以往,我們會逐漸用外部定義的語言與敘事邏輯來描述自己。
在話語系統中輸入「台灣」,輸出的將是那些已被格式化的版本——不只對外如此,對內也一樣。
於是,那些不被頻繁說出的台灣,開始逐漸從語言、媒體、教科書、政策、想像中消失。
第七章:我們需要一種共同面對的語言倫理
如果說過去幾章我們談的是「被建構的台灣」、「被挑選的代表性」、「被投射的想像」,那麼此刻,是時候提出一個更根本的問題:
我們是否願意共同面對這些語言現象背後的結構性問題,而不再僅以政治立場的對錯、價值觀的高下來快速分類彼此?
我們不否認,每個人都有權利使用自己習慣的稱呼,也都有權利選擇如何描述自己所理解的「台灣」。但我們想說的是:
- 這些語言選擇,不只是一種文化標誌,它們也正在生成新的話語力量分布。
- 它們正在決定:誰的台灣被說出來,誰的台灣被留在沉默中。
- 它們正在構築一個「能被世界接受」的語言模板——但這真的就是我們的全部嗎?
因此,我們認為,比起讓彼此閉嘴,我們更需要一種「共同面對」的語言倫理。
不是讓台灣人閉嘴,而是提醒島內青年:
你的語言選擇,是否正在不自覺地強化一個你原本想要抵抗的結構?
你所說出的那些「聽起來比較不容易被罵」的話語,是否其實是在自我降權?
當你說「台灣華語」時,你是否知道這個詞在特定語境裡代表什麼樣的預設立場?
當你說「我們跟中國不一樣」時,你是否曾思考這個句子是為誰說的,又對誰而言才有意義?
不是讓所有人講一樣的詞,而是呼籲彼此理解每種稱呼的語義風險:
語言的多樣性應該被尊重,但這種多樣性不能只是一種表面包容的排列組合,而應該包括對語詞背後歷史、制度、國際語境的理解與反思。
- 「台灣華語」並非天然存在,而是一種被命名、被選擇、被設計的語言標籤;
- 「國語」「華語」「中文」也都帶有其歷史創傷與政策遺緒;
- 不同世代對這些詞的情緒反應各異,但這些反應也值得被納入語言政治的討論之中。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才能真正說自己是在進行一場有意識的文化實踐,而非被動配合的語言消費。
支持台灣的多元,也應包括支持「我們是誰」的自主表述:
我們不是要求所有人都同意某一種政治觀,而是希望每一種自我敘事的方式都能被放進公共討論,而不是只有一種調性可以被轉譯、被引用、被代表。
我們更想提出的是:
台灣的真正力量,不在於它能多快貼合國際的語言規格,而在於它是否能提出一種新的語言倫理——一種允許不確定、允許辯證、允許複數的敘事空間。
結語:統一不是否認差異,而是爭取共同說話的能力
從兩岸的視角來看,這篇文章不是一份「文化批判書」,而是一份對語言權力與話語結構的誠實對照。
我們理解,兩岸存在著歷史創傷、體制落差與政治隔閡,但我們也要指出一個同樣重要的事實:
祖國統一的目標,不是要消滅這些差異,而是讓每一種來自中華文化、歷史與語言多樣性的真實聲音,都能在結構上擁有出口。
這不是對立的歸一,而是話語主權的回收。
因為真正的主權,不只存在於疆界與主張中,更存在於我們能否「自己說出自己是誰」、不再總是由別人來定義我們是什麼樣子的那個能力裡。
今天,兩岸青年要面對的問題,可能不再是「誰戰勝誰」,而是:
我們是否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同一套國際話語系統所格式化?
當我們說「我來自台灣」,或「我來自中國」,那是我們自己的話嗎?
還是早已被預設為某種政治立場的代碼,只等著被判定、分類、轉發?
如果我們不重新審視這個問題,
那我們說出口的每一句「自我認同」,都可能不是出於自我,
而是出於別人提前為我們寫好的劇本。
這篇文章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邀請。
邀請你——無論你是誰、支持什麼——
在下一次說出「台灣」這個詞之前,
都願意稍微停下來,想一想:
「我說的這個台灣,是我真心相信的嗎?還是只是比較安全的說法?」
語言,是我們最後的主權。
也可能,是我們重新認識彼此的起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