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妞儿?——8月24日,忆儿时玩伴

2025年夏,8月22日,我走在上班路上。连日的酷暑把柏油路的柏油烤得发臭,跟下水道盖子涌上来的臭味夹杂在一起,被高温扭曲的景象跟这交汇起来,很难描述是一副怎样的恶心情景。但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裤兜里传来了手机的震动声,不用猜都知道,是雅虎天气的高温警报,东京已经连续几个礼拜都发布了高温警报,东京热以前年少不懂事老拿来调侃,真摊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只想骂娘。

“淦林老师,要不是为了这几个臭钱,他妈谁爱上这个逼班。”

我在内心这么想着。前面的人行道红绿灯变红了,不得不停下。拿出随身带的水喝了一口,擦了把汗。

等红绿灯的时候,两辆妈妈骑着的自行车驶过,拖着她们留下的谈话内容不经意地进入了我的耳蜗。

「…だから、もうあと1週間で学校始まるのよね~」

「あらそうなの、大変だよね~」

是啊,再过一个礼拜就开学了。小bee崽子们回到学校,家长们也终于可以从无尽的带娃中得到些许休息。不知道小bee崽子们这时候都在想啥。随着红绿灯变绿,我的脚步迈出,思绪也一起原地一蹬直冲对流层,飘向了远在几千公里开外的南岭深处。

在我记忆中,当我还是个小学鸡的时候,每到放暑假,我的归宿就只有两种,要么是奶奶家,要么就是外婆家。跟我想象的空调西瓜游戏机,玩伴零食爽不停的暑假完全不同,有且仅有乡下的那种,那种时光停滞了的无趣。是的,我用了无趣这个词。不是因为我站在今天这个无趣的大人身份居高临下的赋值,而是当我回调记忆中的这个函数时,发现它在当时那个语境中,的确就是无趣。只有一个Exception。

她。

她就是那个Exception。

三年级的暑假,按照惯例,我被送到位于贵洞村的乡下外婆家。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宁静祥和的农业小村庄。青壮年劳力不在农忙期大多进城务工,只剩门厅两边阴凉处嗑瓜子干手工活的老辈子跟满地跑的小屁孩。农田里摇曳着正在结穗的水稻和玉米,牛不是在阴凉处趴着休息,就是在水里泡着。拖拉机碾过的通往县道的泥路留下长长的几道水洼,仅剩的几乎被煮沸的水里蝌蚪们挣扎着,祈祷水蒸发光之前它们能变成青蛙吧,虽然不太可能,哈哈。蝉鸣声不绝于耳,蜻蜓低飞,不时有不知名的野兽从路旁的山崖跳下,迅速穿过小路,消失在了路的对面的树林里。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跟着舅妈和表弟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鼻子里只剩温润的风带来的牛粪青草味,还有农田里传来的农药味。

我把书包放在卧室的桌子上,便出来帮外婆把刚从田里挖上来的凉薯(客家话叫葛薯)拿去洗。外婆家的院子是一个开放式的L字结构。长的这边是住人的,短的这边是厨房柴房和冲凉房。而压水井就在这里,我熟练地舀了一勺水倒进压水井的上部,使劲摇了几下,水便出来,赶忙把薯仔拿到下面冲洗。泥巴都冲掉之后,我拿了两个,便和表弟出去找小伙伴玩了。

我们来到了祠堂。祠堂在华南的农村中是十分特别的存在,因为它承载了许多的功能,不论是祭祀还是作为公共交流空间的作用。前厅的门全开着,穿堂而过的风和青砖瓦遮盖下的背阴处让这里即使是在最炎热的正午时分也保持了凉爽。小伙伴们就在这儿用粉笔在地板上画了个圈,在玩一种“怼瓶盖”的游戏。

祠堂的石砖地面被小伙伴们用粉笔画了一个圈,圈子里叮叮当当,全是瓶盖撞击的声音。有人一击得手,瓶盖弹飞出界,抱着“战利品”乐得龇牙咧嘴;也有人眉头紧锁,看着自己仅剩的“本金”摇摇欲坠。表弟早已混进去了,和他们肩并肩地蹲着,手里攥着几个瓶盖,表情紧张得像在赌上什么身家性命的江湖豪客。而我没有瓶盖,只能靠在一边,手里攥着刚洗干净的凉薯啃着。凉薯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滴到地板,瞬间被石砖吸收,像从未存在过一样。瓶盖翻转的声响、蝉鸣的底噪、外面牛粪草味混杂着的空气,都在这一刻叠加成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南岭乡下的夏日循环。我本以为这就是所谓的“无趣”,一个又一个复制粘贴般的暑假日子,直到她的身影从祠堂门口闯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淡雅的格子连衣裙,白皙的皮肤在阴凉中甚至有点晃眼,脸蛋干净得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里的。她站在门口,背后是烈日和尘土,裙摆被风轻轻带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推开门走进来的。祠堂里瓶盖还在弹,孩子们的叫喊还在,但在我看来都像突然被按了静音。她的声音随之飘了进来

“你们在做什么?”她问

“弹瓶盖啊。”我答。

“哦。”她说。

我记得的,就是这一幕:瓶盖在地上叮叮作响,孩子们为输赢一喜一忧,而她站在门口,干净到突兀的身影,像一行异常代码,打破了我乡下暑假那无休止的死循环。这是无数个版本中我最接近真实记忆的那一个,也是我唯一愿意反复调用的函数。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妞儿。我想。

不止我盯上了她。她的到来,村子的小伙伴们都非常兴奋。

每个早上,我们都跑到她寄住的亲戚家门口喊她出来玩。一有空就围着她问个不停。

就这样我们知道了诸如她在广州上学,广州有地铁,广州有超级大的游戏中心,广州有麦当劳,广州的孩子们暑假要去参加夏令营。

但她也不是不懂人心。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停,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小伙伴们并非真心对这些好奇,而是这个时光停滞了的村落,太需要一点东西来划破它的宁静了。

“别说广州了,今天我们玩什么呀?”她催促着。

我们有时候,上午带着她去摘梨,最大的娃搬来竹竿,往梨树上敲打了几下,然后梨子纷纷掉落,捡来后照例拿到水井边洗去泥土,然后分着吃了。有时正午会突如其来地下一场大雨,等雨后,我们便去挖来蚯蚓,一起去河边钓鱼。不过,这些都是配菜,正菜当属《西游记》电视剧和FC游戏机。

说到游戏机,她似乎知道很多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热血新纪录》里面有个项目是撑杆跳,只有那个项目我们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但是手柄拿到她手里的时候却可以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地过去。所以在我们这一圈小伙伴中,她凭这个项目稳坐第一。又比如,《圣斗士星矢黄金坛说》里面,双子座撒加,我们都没打过去过,但她却有办法打过去,虽然有时候会翻车,但光是知道这个boss并非不可战胜,就已经足够令人振奋了。

我们一直让她教我们,但她总是神秘一笑,搪塞过去。但尽管这样,大家依然追着她转。而她也乐得跟我们出来玩。

我有没有说过她第一次跟我们去下河玩水的事情?

她亲戚家本来说什么也不放她跟我们去河里的,太危险了。也不知道她用什么说服了她亲戚家,然后那天,她戴着泳帽,穿着泳衣,还带着一个透明的游泳圈。她也很期待下水,至少那些东西,不像是可以随便从哪个角落里变出来的。

她从家门口出来的时候,围在家门口的小伙伴们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然后我们就几乎除了雷雨天,每天都到河里玩。

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要离开了呢。

那天下午,虽然太阳依然很晒天气依然很炎热,但是南边有一片积雨云正在迅速成型,远处的蝉鸣声的间隙,似乎还听到风声中伴随的远处的雷声。

我们小伙伴还有她一起从河边往村里走,我看出她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于是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走。

然后她停下来,仰望越来越厚的云层。

“听”。她说

听她这么说,我也侧耳倾听。仔细听的话,除了越来越近的雷声,还有飞机从头顶飞过的声音。但,云层太厚,只闻其声,不见其机。

她问我,“你想不想去广州?”

我点了点头,“想。”

她说,“我不太想呢。”

我记不太清了,我隐约感觉这时候,她是有些伤感的。

这天,我们小伙伴们依旧是把她送回亲戚家,然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雨也恰如时分地在我和表弟到外婆家后哗啦啦地下了起来,雷声带闪电,我都有些害怕。

那天晚上,却睡得很香甜,我大约是梦见了,跟着她去了广州的。但我只记得,梦里面很开心,别的已经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表弟像往常一样去她亲戚家门口,像大多数小伙伴一样,准备把大明星叫起来,继续我们的暑假生活时,噩耗传来——她坐她爸妈的车今天一早就下广州了。

伙伴们都很沮丧,有的甚至直接哭了起来。我也有点伤感,但还是没有哭出来。

犹记得那天,墙上挂着的日历写的是8月27日。我的暑假作业完成进度:0%。

然后又过了一天,妈妈打来电话,决定来接我回去。那天,妈妈买来一大袋面包,我把它们派给伙伴们,跟他们一一道别,约好来县城的时候来找我玩,然后坐在乡村公交上,看着外婆家远去。

回到学校后,没有交暑假作业的惩罚让我把伤感暂时抛在了脑后,而10月的运动会则又有一堆事情要安排,我也逐渐把她暂时忘记了,直到四年级暑假,再次回到外婆家时,路过了曾经的祠堂,我忽然想起。

这里是不是应该有一个,穿着一条淡雅的格子连衣裙,白皙的皮肤在阴凉中甚至有点晃眼,脸蛋干净得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里的——她?

「おい、会議中だぞ!何ぼーとしてんだ。」

「すんません、では、本日の進捗報告です。」

我在这里,这个依旧炎热,一成不变的routine里,回调了一个远古的Exception。

(终)

学爾時習之、不亦悦乎? 有朋自遠方来、不亦楽乎? 人不知爾不愠、不亦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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