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1 我来,我见,我的宾周没有发光
大概很多人都会说我是傻逼,哪有人躲都躲不及还专门往受灾地区跑的。是的。我就是那个傻逼,我去了福岛县南相马市。当时有个梗叫做“喝了日本生可乐,宾周(男性生殖器)会发光”。是的,很显然这是个梗,但它有着它所呼吸的历史语境,那就是——
在 2023 年的语境下,日本政府尽管面对国内外的广泛担忧,仍然决定启动将福岛第一核电站经 ALPS 装置处理过的储存水排放入海的计划。这些处理水虽然多数放射性核素已被去除,但仍含有氚等难以彻底消除的放射性物质。与此同时,日本政府投入专项资金用于所谓的“名誉损害防止”与公众宣传,并积极在国际场合强调“ALPS 处理水符合安全标准”,试图塑造“处理水不同于、优于未处理核污水”的叙事。

那么,为什么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之后,我还会去福岛呢?起因是这样的。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同学叫和志,大一的时候,我们入学前就在Twitter上通过新生报到的Tag建立联络。开学第一天的新生说明会之后,是他主动找到了我。我们友谊的小船就在那时候启航了。在大学的四年里,我们同甘共苦,度过了难忘的学生时代。而毕业后,我们依然保持着老同学每年见的优良传统,直到2023年,他去了南相马。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可能有些朋友会疑惑,我为什么会在写出这样一篇文章之后,还选择前往福岛?我相信看完本文之后你会明白,先别急着为本文盖棺定论。
南宋诗人陆游在《冬夜读书示子聿》中这样吟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当然清楚那里有危险,但那终究是一种“经验”,而不是“体验”。何况,我知道那里有我的朋友,所以哪怕是为了亲眼见证他没事,我觉得我也有必要去看看,究竟怎么个事儿。于是我出发了。
出发之前,我有考虑要不要带上盖格计数器。而我选择不带,其因有三。
第一,我并没有打算进入那些禁止通行、没有人类活动的区域,因此其实没有必要。
第二,若是随身携带,会勾起当地居民的创伤记忆,而我也没有事先向他们说明缘由,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第三,盖格计数器本身功能有限,只能测到部分类型的辐射,无法提供专业、全面的防护。

每个人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如果你有健康上的顾虑,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去。我并非作为一种行动指南在写这篇文章。我之所以去,只是出于我个人的缘由:我有朋友在那里,我想亲眼确认他过得无恙,也想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一下书本和报道之外的现实。正因为如此,我的行动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并不适合作为普遍的参考。

我知道这其中存在风险,我也承担了可能被误解的代价。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应当像我一样去做。如果你选择留在原地,那是理智而负责任的;如果你选择前往,那更应当有充分的准备和清醒的认知。我所能提供的,只是我的故事,而不是一张可以照搬的地图。
出发
出发的这天,我选择了最具有经济普适性的出行方式——长途客车。天一亮,我从家里出发搭乘东京地铁东西线去到大手町——这个自己曾经在职业生涯的最初无数个早上风风火火路过的地方。在这里下车后,往相反的方向去往位于东京站八重洲地区的长途客车客运总站。来时尚早,地下商业街的商铺食肆的卷闸门都关着,唯有像我这样的旅客稀稀拉拉几人穿行于其中。客运总站有别于JR公司自身的客运总站,是供其他第三方客运公司的长途客车停靠的。抵达客运站的区域时,这边前往月台的过道上放着的几乎所有的桌椅都坐着正在化妆的乘客。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在月台稍后片刻,客车便到了。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二维码给乘务员扫码,之后将行李交给乘务员存放,便坐上了客车。一路上,一边在想着为什么这辆车没有走湾岸线,而是选择走常盘道,一边在想着《铃芽之旅》中女主一行人出城的路径好像也是这条,迷迷糊糊中就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客车停靠在了友部服务区。下车小解,心身舒畅之后,我买了一支柚子味蛋筒雪糕。550日元,来都来了,人生最重要的是享受当下。迎着朝阳,我吃完了这一支早餐雪糕。

然后车继续开,中途停靠了几次,然后就到了我下车的地方。我之前在谷歌地图上面做过功课,也想过万一抵达这里的时间没有正好衔接上巴士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做。好在这些预案最终没有派上用场。我于是背上行囊戴正遮阳帽,前往去往市区的公交站。
去往中午吃饭的地方

乡下的公交站,不得不说,在一众路边的直立着的物件中,显得极其没有存在感。我在自己的记忆和经验中搜寻可以比较的材料,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一种有着现场的实用主义和狂野美学的实践。我在这里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上实时更新的公交车所在位置,一边对比着站牌上标出的抵达时间,心情有些忐忑不安。




好在,公交车最终还是如约而至。在经历了上车时的一阵混乱之后,终于在司机的指引下完成支付登记,坐上了公交车。我把行李放好,系好安全带,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放松下来,欣赏起窗外的田园风景。



然后抵达原町站的时候,时间也差不多来到饭点。我接下来要去的是一家叫做“Heart Beat Base”的家庭咖啡馆。为什么会去这里呢?因为和和志之前聊到中午吃什么的问题的时候,他提到“要是你不怕走路的话,这家Heart Beat Base非常值得去,就是有点远😓”。而对此我的回答是:“来都来了,非你莫属呗!”


来之前和志给我发来一篇博客的链接,我读到了这家咖啡馆背后的故事。包括311大地震对人们的影响,以及他们来到这里的更深层次的理由。他们之所以取名叫心跳基地,是希望构建一个人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令人雀跃不已的体验,是一个“聚在一起”的场所。南相马,这片土地上至今还留着灾难的痕迹。震灾与原发事故带来的丧失感与割裂感,并不是单靠新闻画面就能触及的抽象概念,它刻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而这对夫妇,也许通过一些民族乐器的授课,一杯饮品,一些小吃,可以提供一些慰藉。一碗咖喱、一声笑语,也许微不足道,却足以成为新的心跳(Heart Beat)的起点。


在公交抵达原町站后,我下车改徒步前往这家咖啡店。一路上走走拍拍。







然后来到了咖啡馆。如果不是门口的一路指引,谁又能料到,这幢怎么看都像是民宅的建筑,居然内有乾坤。我推开木拉门,轻声问候。主人见客来,熟络地招呼我坐下,并拿来餐牌和一杯清水,供我慢慢挑选。我端起餐牌,仔细看了起来。

周日的香料咖喱菜单
(附带小菜:泡菜、红薯。加大份 +200 日元)
① 黄油鸡肉咖喱(新品!) 1,400 日元
口感非常温和的咖喱,和米饭的搭配相当绝妙。本店稍稍加入了藏红花和香料的深邃风味。
② 虾仁番茄香料咖喱 1,500 日元
弹牙的虾仁配上满满番茄和椰奶酱汁的香料咖喱。
③ 牛肩肉与颈肉咖喱 1,500 日元
用岩手县浪江町伊藤牧场的和牛慢炖 4 小时而成。颈肉是靠近头部的少见部位。胶原蛋白丰富,肉质软烂入口即化,请尽情享用!
(推荐搭配红酒哦!)
④ 今日的民族风柠檬草咖喱
今天暂停供应。
⑤ 双拼咖喱 1,800 日元
想一次享受两种咖喱的客人请点这一份。会为您分别盛在小碗中,份量稍微少一些。
💗 饮品或甜点与咖喱一起点单时,结账金额立减 100 日元!

很遗憾,没有吃到和志推荐的民族风柠檬草咖喱,我觉得人生难得的体验中,要尽可能地去尝试不同的风味,于是我选择了虾仁番茄香料咖喱和牛肩肉与颈肉咖喱双拼。
很快地,厨房传来搅拌机的轰鸣声,绿色蔬果奶昔先做好,端了上来。我在等待上菜的期间,一边喝着新鲜的带有一些酸味和苦味的奶昔,一边打量起店内的装饰。厨房一直飘来炖牛肉的香味,让人光是想想口水直流。

确实如同博客文章中所介绍的那样,这个空间有种像在家(at home)的安心感,物品摆放整洁,干净明亮,令人心旷神怡。塞得满满的书架和柜子上装满了CD,书籍,以及民族乐器。书柜上的书籍种类,不光有科幻历史,还有人文政治,更有音乐和工具实用书。我有些好奇,哪些是老板的而哪些是老板娘的。
而在我妄想即将停不下来的时候,饭菜也恰到好处地端了上来。咔嚓几张之后,我也就光顾着干饭了。

在吃饱饭后,我便起身准备结账前往和志的咖啡馆。却未曾想,临别时寒暄,老板娘问起我来这里的理由,我说因为和志跟我推荐了。老板娘欣喜地说“你就是和志说的那个远方友人呀,我常听和志说起你呀。”哈哈,在这里,人跟人之间的温度,似乎要比大城市要炽热得多。于是,收到了老板娘的一声“给和志带好”的叮嘱,我一边说“回头在网上给您写好评”一边依依不舍告别了两夫妇的小小咖啡馆。
从咖啡馆出来,我前往原町车站,准备在车站稍许逗留,以坐上2点多开出的列车前往鹿岛。因为在乡下,这里的时间流逝不像在都市中那样,我得以思考一些平时难以注意到的心灵的被冷落的角落。风带来泥土的气息,草木摇曳,岁月荣枯,在这里似乎恢复了意义。



在等待列车前来的百无聊赖的空气中,我四处游荡,物色一些可以抑制体内的意义怪的物件。



和志夫妇所经营的咖啡馆Cokuriya,离鹿岛车站步行不远。我走出这个无人值守的车站,把交通卡拿到闸机的感应器上。哔哔!我出来了。
去和志的咖啡馆


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午后慵懒的阳光和微风让人神清气爽。走过了三到四个街口,我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Cokuriya。当我抵达时,刚好遇到和志出来目送客人离开。见我来了,他点头。“呀,来了。”我点头,“我来了。”一种男人间的默契在这里展开。


进到店里,和志跟我介绍了夫人和在店里帮忙的学徒,我则拿出之前准备好的蓝罐黄油曲奇。一番寒暄之后,和志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挑选了一番之后决定喝一杯咖啡。和志还跟我开玩笑说,店里自从设置了多渠道支付后,还没有来自大陆的支付尝试,我决定较一回真。于是滑出支付宝的付款码,哔哔!我付好了。



然后和志便回头去忙了,之前收到风说店里一直很忙。我坐下之后打量了一下周围,果然,四周的坐席都坐着正在品咖啡闲聊的客人。这样一来至少不用担心老友的温饱问题了,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在等咖啡做好的时间,和志拿来两篇杂志文章,上面有关于他之前开店的理由,我翻看了起来。



就这样,虽然几乎没机会过来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搅认真干活的和志,我在这角落把和志如何冒出要来南相马搞咖啡馆,再到他如何扩大事业,决定把一间古宅承包下来打造成一间可以吃饭可以小憩的食堂的来龙去脉都看了一遍。




去酒店办入住
下午三点,到了旅馆可以办理入住手续的时间了,于是我暂时告辞,前往离和志的咖啡馆仅1分钟不到的旅馆。而我到了之后喊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正当我纳闷的时候,有一老者走到前台,我连忙招呼说明来意。老者见状连忙去后厨把正在料理的老板叫来。于是办好了入住手续,进到了房间里面。




在放下行李之后,小憩了片刻,手机震了一下。打开查看,和志那边已经打烊,提议要不要去兜风,那当然是要了!于是我马上收拾行李,去找和志。

去兜风
我们在往海边开,秋收前的农田在公路的两边展开,耳边的虫鸣和凉爽的风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已经是秋天。和志感叹,来到南相马之后,仰望天空的次数变多了。我表示赞同,在这里,山和海的距离是如此地近,你可以看到云从山的那边过来,也可以看到海的彼端的地平线。和志说,这里并不是苍白的什么都没有,他依然喜欢河流从桥底下穿过,汇入大海的那种景色。我说,我懂。我还说,这里的一切都跟我的老家很像,稻浪翻滚,秋虫竞奏,若此时秋月初上,那就跟在老家没什么两样了。
我们中间有一段沉默。我在想,我们真的有那么地不同吗?如果有什么造成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它是什么?




我终于问出了,为什么和志选择了南相马,他难道就不怕辐射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辐射当然可怕,但为了应对辐射造成的食品的信任危机,有着相应的检测体系,比如大米的全袋全量的检测。面对着比任何地方都严格的检测和筛选,比起没有检测的那些食品才更令人安心。而且,那些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人,他们难道就不怕辐射吗?其实南相马比起其他地区受灾算轻的,因为风的风向缘故,有一些放射性物质被吹向山的那边,也因此有一些地区到现在山里的产出物都没法吃,比如菌子和野菜。年轻人不会选择吃这些,但自觉时日不多的老人却依然选择吃这些,他们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吃下去会导致辐射物质在体内的富集吗?说到这里,和志不再回答,我说了一句“嗯……”然后便不再深究。
我想我们都有了答案。官方的叙事之外,还有一种更真实更有温度的现实。即便它可能有悖常理。





我们在停车场稍微逗留了一阵。和志说,有时候他会自己一人过来这边,偶尔这里会有“先客”,其他的可能是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也会驱车到这里,然后在这里啥也不干就看着大海发呆。我明白,我们需要一些时间一些空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然后我们时间差不多,就前往今晚聚餐的地方。打算简单地喝一杯,叙叙旧。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来了烤肉那自然就是走流程,酒水,仙台牛舌,好一点的牛五花,还有一些健康食品般的烤蔬菜。和志拿我开涮说“你咋不逞能了”,我说“我这会扛着三高搁这跟你开喝呢,你也枸杞泡啤酒轮得到你说我吗?”两人相视一笑。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我们聊了很多,他为什么决定辞掉工作,我为什么决定回去做游戏。他为什么那时候会决心来找我,我是怎么看日本人的这种淡漠的人情往来的。还有一些寒窗四年时的或辛辣的或捧腹的或青涩的或释怀的话题。最后说到我的离开,他马上在我们的全员恶人群里面拉了个投票准备摇人给我送别。
我真的很想再跟和志喝个三五巡,但是考虑到他第二天还要去邻市进货,便只好作罢。感情深不争一朝一夕,我们从烤肉店出来,他送我回旅馆临别时约好,他哪天来中国玩,我做东,这次真的不醉不归。这天晚上的星星非常多,非常漂亮。可惜我那破相机,ISO拉到最高都拍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到旅馆后,刚好遇到老板娘在,于是确认了一下付费和退房时候的手续,顺带问了一下大浴场开到几点。得知还赶得上洗澡,我赶紧上楼拿衣服麻溜地去大浴场把澡给洗了。可以容纳3人的大浴场,被我一个人包场,何等的快活。洗完澡之后,也许是酒精上来了,很快就睡过去了。
不说再见

喝酒之后晚上总是做一堆的怪梦。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了,我只知道,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了。收拾好行李,简单清扫一下房间,然后把钥匙还给前台。这时老板娘刚好也在做准备,听到动静还特地出来送别。我则是照例寒暄一番之后,离开旅馆,前往车站。
晨曦之下,秋色渐浓的小镇比昨天来时变得更加鲜活可爱,可惜时间有限,我还要去赶车,只得匆匆抓拍了几张,留作旅途的纪念。




早上的车也不多,这天是个平日,车上有一些学生。我想他们应该都是附近村镇要到中心市区去上学的孩子们。至于为什么他们不得不舍近求远去更大的地方去上学,我想我似乎知道原因。







在抵达了仙台后,我跟和志发了LINE,表示已经到仙台,不会赶不上车了。下次见面,就估计是我的送别会了。


所以,信雅,你的宾周到底有没有发光?

我不绕弯子了。我直说吧。
目前为止,我自觉一切良好,我的宾周没有发光,也没有给我一拳突然骂我傻逼。
但是我知道了,福岛县还有一群人,一群不光世世代代生在在这里的,也有从外地迁徙来到这里的。他们也许并非都朝着“复兴”这个名头而来,动机各异,有实用的、也有无可厚非的私事,但都汇入了这片土地的当下。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在试图弄清楚,在311的创伤记忆的废墟上,能弄出个什么结果出来。
而我不想强行给这篇文章升华。我只希望,物事总有一天,尘埃落定,各回各家。而我不再需要纠结,要不要带上盖格计数器去见一个我的老朋友,这不是见老朋友的方式,我恨这个。我更想带上那罐脸盆大的蓝罐曲奇。这个问题,我深知,寄希望于日本政府或东京电力或任何某一方,都是不切实际的,唯有动员所有人,都参与到整个流程中来,这个世界的齿轮才能重新转动。
我来,我见,我的宾周,没有发光。
至少目前为止。
——2025.09.23 于千叶县市川市,聚义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