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三十四的关隘上,一些疑问(下)

书接上回

这篇日记是三十四岁的关隘上,为了在离开日本之前回答自己一个非常关键的自问三连,即——

  • 我真的达成了当初来日本的目的吗?
  • 我真的在日本取到了自己的所需吗?
  • 我真的可以放心离去,不留遗憾吗?

而在前面两篇中,我已经回顾过了自己当初来日本的目的,也清点了自己的收获。

接下来,是时候来完成最后一笔,一一回答这三个问题。已经到了最后一站,还请各位不嫌弃,听到最后。

我的遗憾是什么?

没有在奶奶病危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

我最大的遗憾,当属自己在大三的暑假,没有在国内度过。

这导致奶奶出意外进医院的时候,我是在睡过头的第二天中午才得知的。

我尽力了,但我依然没能见上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奶奶最后一面。

为奶奶守灵的那天夜晚,我脑海里全是小时候奶奶的爱

没有好好学习

很遗憾,虽然在日语学校成绩一直很优秀,但因为出席率和上课时的态度问题,比如顶撞老师什么的,导致并没有被嘉奖。

也没有考上东大早庆这种胜者组大学,选择了私立的明大,也选择了不是自己本命商学部的文学部历史学科。GPA也没有撑到领完大二到毕业的学费减免。

大学的时候成绩不如人就应该认真读书,我却一直分心去诸如社团活动或社会实践之类的,同时追两只兔子,结果一只都没有追到。

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业

很懊悔,太迟才发现自己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游戏。刚毕业的时候如果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游戏的话,说不定就直接去挂职游戏公司实习岗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出于热爱,而是出于生存策略和误打误撞。于是十几年间,我被迫在Web、数据库、ERP、DWH、项目管理这些和“创作”几乎毫无关系的岗位上辗转。

我确实学到了不少技能,也硬生生在黑心企业的重压下撑了下来,但这一路伴随的是加班、病痛、体力与心力的透支。

没有阅人无数,行万里路

很遗憾,这十多年里,我真正走出东京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没有超过两位数。
那些在愿望清单上反复写下的地名,北海道的雪原、四国的海岸、琉球群岛的海天一色,最终也只是留在了地图上的一串坐标,而不是化作一张照片,或者一段游记。
我的足迹过于狭窄,眼界也因此受到局限。

也很遗憾,我曾有机会去接触到更广阔的人群。
上到国会议员、行业精英,下到困苦家庭、打工者,我都曾经近距离看到过他们的世界。
可我没有迈出更主动的一步,没有去建立更多的联系,也没有试着拓宽自己的交际面。
我保持着“看见”,却缺少了“走近”。

于是,这十几年积累下来的,不是“阅人无数”的见识,而更多是零散的片段。
我能读懂他们的表情和逻辑,却没能真正进入他们的圈子。
这让我深知自己错过了一份更大的视野,也失去了一种可能的人生厚度。

我永远记得你身上的疤痕
我永远记得还有人在背阴面抽泣

没有伴侣,没有家

很遗憾,我始终没有遇到那个真正意义上的伴侣。也没有一个我可以坚定地说出那个字的地方——家。
曾经以为文艺作品里描绘的大和抚子,会在现实中出现,温柔、体贴、坚韧又动人。但这些年走下来,我才明白,那样的形象其实是文化制造的人柱,是被投射出来的幻影,本就不该寄望于现实。

更遗憾的是,在这十几年的大多数时间里,我把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和渴望,投射到那些让我一时心动的异性身上。这样的感情是畸形的,它并不是出于真实的了解和接纳,而是把对方当成了符号。与此同时,我也被对方投射过不健康的情感,有人把我当作他们的依赖、出口或想象的角色。这样的关系,注定摇摇欲坠。

所以结果很清楚,自然不会有好的结局。
我既没有获得一份真诚的陪伴,也没有拥有一个可以与我并肩走远的人。
留下的,是一连串错位的关系和空落落的自省。

我一直觉得,有她的地方就是家。我甚至为此搬到了一个屌大的三室一厅。购置了许多的家具家电,装扮着它,我期待着终于能有一个期待着说出“我出门了”和“我回来了”的地方,一个可以称之为“母港”的地方。但是人没等到,家具家电都要送人了。而租来的地方,我始终管它叫“宿舍”,或者文青一点,叫“聚义厅”。

满足男性的想象,就是理想的伴侣吗?

没有融入当地社会

很遗憾,虽然我说着一口听起来与日本小年轻无异的日语,外表看起来也几乎没有差别,但我始终没能在他们当中真正混出名头。那种隔阂一直存在,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能够读懂空气,甚至能看透他们小表情下掩藏的心思。我知道每一次寒暄背后的布局与算计,也明白哪些话语只是为了维持秩序而说。可正因为如此,我更难装作“不知道”。我拒绝为了短暂的融入而出卖自己的尊严和良心。

我也明白,他们口中的夸奖,并不全是发自内心的欣赏。更多时候,那是一种带着目的的驯化,是试探你是否愿意被同化。每当这种时刻,我宁愿冷笑着讥讽,把对方辩驳到哑口无言,也不愿假装顺从。因为我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

这些年,我见过太多温柔和善意,在某个瞬间露出本性,转瞬间幻灭。最初我也愤怒,也困惑,但慢慢地,我意识到这并非个体的错。我没有办法责怪他们。因为我知道,真正有病的,是这个社会本身。
他们要么不愿意,要么没有力气,从被燃烧的燃料转变为真正的反抗者。

所以,我就这样保持着清醒,也保持着距离。表面上近在咫尺,心里却始终是局外人。

祖先在召唤

没有以拥抱生活的方式去享受在日本的日子,怨天尤人

很遗憾,我在日本并没有真正学会去拥抱生活。
我尝试过培养一些兴趣爱好,比如摄影,也曾背着相机走在街头小巷,拍过无数张照片。但结果是零零散散,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更没有留下能让自己骄傲的作品。最终,我还是退回到了熟悉的舒适圈里,继续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

在别人看来,日本是一个拥有丰富都市娱乐的国度。LiveHouse、演出、游乐园、酒吧、俱乐部,这些年轻人最热衷的场所,我几乎一个都没有去过。面对这些机会,我用鼻孔瞪着它们,带着轻蔑与冷笑,仿佛只要保持清醒,就能比那些沉迷其中的人更高一筹。

可是,后来回过头来仔细一想,我何必要这样苦大仇深呢?
人生本就短暂,难道真的不允许自己糊涂一回吗?
难道真的不能全身心投入到某一个瞬间,哪怕只是一次演出,一场狂欢,一段微不足道的享受?
清醒固然是一种保护,但清醒过头,也让我错过了许多能够滋养心灵的快乐。

2022年夏,我在湘南的沙滩上喝了个烂醉

优柔寡断,徒增沉没成本

很遗憾,我在日本待了十几年,最终还是要离开。可在离开的时候,我却不得不再交上一笔“学费”。

这笔学费,就是沉没成本。

我的身体先替我记下了这段时间的代价:眼角的鱼尾纹比从前更深,胡须青得更快更浓,双下巴和小肚腩顽固地留在了镜子里。
我的生活也在提醒我:当初一点点置办的家具、电器,到头来不是送人就是处理掉,仿佛证明自己在这里的十几年,只是暂居而非归宿。
至于那笔十几年如数缴纳的年金,更是赤裸裸的讽刺。最后它只化作庞大亏损池里的一滴水,既无法回收,也没有留下什么保障。

这一切都让我明白,优柔寡断带来的并不只是心理的犹豫,它最终会化作真金白银的损耗,化作岁月留在身体上的痕迹。

叛逆两个字怎么写?

我的回答

我已经梳理过了自己拥有的和失去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回答当初自问的灵魂三连,即——

  • 我真的达成了当初来日本的目的吗?
  • 我真的在日本取到了自己的所需吗?
  • 我真的可以放心离去,不留遗憾吗?

我想,答案已经非常明了。

我承认自己来日本就是一场豪赌。第一次赌资是家里的,第二次是我自己的。如果非要打个比方,那就是——我没赢到钱,但我发现赌场的鸡肉饭还挺香,顺带还遇到一堆陌生人和怪咖,个个都是人才,讲话又好听。(什么鬼)

91年出生的我觉得自己的前半段人生就是整个儿的一场实验,出国的这段经历我其实看作是实验的延长线。为什么?因为我需要亲自去看看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看呗!)

好嘛,日本人去巴黎得了巴黎综合征。我也不遑多让,搞个日本综合征出来。幻灭倒不至于,酒倒是醒了,结论就是——假酒害人!(咋还跟酒扯上关系了捏?)

要问我取到了所需吗,我得说,没有。我没考上好学校,也没进商学部,没走上人生巅峰。(没那福分儿~)不过我受到了历史学的训练,掌握了系统的方法论,跨学科的素养,还在职场里捡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技能(猎人全部点近战了)。我现在习惯把乱成麻花的耳机线拆开成结构去理解,也习惯怀疑动机、揪出对立,甚至练出了一种“维度切换”的眼光,不会轻易被表象骗了。

也正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表现欲,其实归宿在游戏。我的能力,或许不能立刻在未来的路上大杀四方,但它们就是基石,让我走得更稳。(还是个臭打游戏的)

那你要问我真能放心离开、不留遗憾吗?我以前确实纠结过。总觉得离开就是失败,好像十几年的努力都打了水漂。但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我的失败,凭啥别人来定义?这是我的人生,最有定义权的,不就是我自己吗?所以我决定了:我的离开,是一次胜利的离开。因为我一脚踢开日本的国门,发现日本想给我的那些东西,我忽然不想要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日本也给不了。(这叫啥,反手一个“不要了”是吧?)

我没有找到一个二次元纸片人老婆们那样刻板印象版的伴侣(那玩意本来就不该存在),也没有融入到活成一个行尸走肉的面具人,也没享受到网红滤镜下的花花世界。但我变得更清醒,更独立,也巩固了自己的自我认同。关于“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来没有变得像今天那么清晰。(走你!)

这十几年,我像个观战者,又像个玩家。我在他们的系统里沉沦过,也在灯火阑珊中感到过未曾有的孤独。我体验过最感人的温情,也挨过最狠毒的背刺。我受伤的次数等于我成长的次数。高三时,我幻想在日本能重开一局。现在我真的重开了第二人生,感觉真不赖。(针不戳~)

所以,要问我——我是否达成了来日本的目的?我是否取到了所需?我是否能够放心离开?

那当然了兄弟。这趟旅途不完美,还满是遗憾,但收获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我当初出发时估算的程度,把我的行囊塞爆了(去你的吧!)

写在最后

我要走了。
走出这个让我成长又让我遍体鳞伤的国度。
走向一条新的航道,把属于我的故事,亲手写出来。

我要开始做属于我的作品。
在那一方我构筑的虚拟场馆里,我要让世界再次见到我。
不再是打工者,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创造者。

是时候了

我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回到我出发的地方。
是时候回到那个有夕阳、有炊烟、有稻浪、有群山的小镇。
是时候回到那个少年曾经抬头仰望天空,幻想未来的地方。

记忆中的小镇

我也要去找到那个身影。
白色连衣裙,夏日的风,眼神清澈而坚定。
那个“她”,既是我记忆里的幻影,也是我心里最初的自我。

“嘿,我回来了。”
这句话不只是对她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我终于要带着满身的故事和伤痕,回到原点,再次出发。

欢迎回来!

地球公元历法2025.09.15 GMT+9 22:52:00 记于千叶县市川市,聚义厅

学爾時習之、不亦悦乎? 有朋自遠方来、不亦楽乎? 人不知爾不愠、不亦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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