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三十四的关隘上,一些疑问
三十三岁的生日,我写到自己会离开日本。但是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我需要在离开之前回答。
这个回答不是为了回应别人。而是回应我自己的内心。
就是——我真的达成了当初来日本的目的吗?我真的在日本取到了自己的所需吗?我真的可以放心离去,不留遗憾吗?
所以我必须在这即将离开日本的三十四,回答这个问题。
来日本的初心是由什么构成的?
这个问题我要用一个“双轨制”的框架去解答。
这个双轨制即——对日本的想象vs自己实际接触到的日本。而促使我最终做出前往日本的决定的,是前者。而后者,更多时候扮演的是把我从日本往外推的角色。对日本的想象是如何形成的?我想先从下面这里开始讲述,有点长。
我出生在1991年,这是一个位在“古老”和“现代”的夹缝中,所有的事物都被打上一层“实验”的烙印。是的,整个社会都处在一场巨大的实验中。你可以在电视上收到亚洲电视本港台和无线电视翡翠台,它们也带来了酷炫的日本动漫和特摄。
这些东西对于当时的我们是一个很矛盾但又有机地结合在我们童年的生活中的。旁人看起来也许不可思议,但当时的生活就是这样,白天学校组织去电影院看电影打鬼子。傍晚回到家打开电视照样看足球小子四驱兄弟,这对我们而言是自然而然的。那时候没有所谓的非黑即白。
我想,这时候的我们,也许比现在的我们更明白什么是我们真正该恨的对象。
我前面说到,这个社会正处于一场翻天覆地的实验当中。你可能还不知道电脑只要把座机上的电话线拔下来,然后插到调制解调器上,打开一个神奇的拨号窗口,然后打电信的那个号码,就可以连上神奇的互联网。但你却知道,只要从邻居家大哥哥那里借来几张光盘,神奇的日本中世纪的大冒险舞台就在你的面前展开。(盗版可耻,请支持正版)
然后上了初中。这场实验的福利之一,就是我们甚至可以收看凤凰卫视及华娱卫视。广东的朋友仔应该都清楚这两个台尺度之大,经常要被迫看“迎客松”或“请您欣赏”或“打波先嚟落雨,唔通連個天都唔中意我”。但同时就有机会看到《飞轮少年(エアギア)》等的这种大尺度动漫。其他电视台有引进日剧《电车男》,还有《头文字D》。我记得,中学时候午休最大的乐趣就是一边吃午饭一边看头文字D,然后去到学校继续在桌膛里掏出漫画继续补。
而这个“双轨制”中的关于日本之想象的集大成,我认为是在高中时形成的。这一时期我开始更广泛地涉猎日本动漫,以及游戏。我可以这么说,富文本的日本动漫和游戏为我缺乏刺激的高中时代提供了非常丰富的且多层次的刺激,极大程度地影响了我当时的精神世界。但我同时期也在看《世界知识》,以及一些日本文化KOL的博客,里面一些光怪陆离的现象和动漫游戏里面呈现出的包装精美的世界所形成的巨大落差,使得我对这个国家的真实样貌更加好奇了。可以说,我高中时候,如果说我可以去日本的话,那我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然后高三的时候,我有过一段时间进入了一个非常迷茫的状态。起因是过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躁郁了。当我好不容易消停一些的时候,我主动跟班主任商量回家自学,因为我之前精神状态不安定的时候确实有影响到周围同学,所以这件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放行了。也正是因为失去了学校这一备考环境,使得我的备考形势每况愈下。我当时萌生了一个想法,干脆……咱去日本重开一局?
我得说我确实有赌的成分,也知道这作为初心不说是有点不纯了,是非常地不纯。虽然名目上,我是为了留学深造,最终学成归国,搞个青年创业什么的从此自己当老板,出任CEO,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什么的。但实际上,内心里的,我深知,去我向往已久的国度看一看,是否真的有美丽动人的大和抚子,是否真的有热血漫画般的大冒险展开,从此成为动漫里面的那个主角,过上爽文一般的生活。
离开日本的原因?
还是那个“双轨制”的框架。
但这一次我要说的是它的另一条轨道,即实际接触到的日本。
这条轨道其实早在我来日本之前就已经在铺设了,只是在我真正到了日本之后,才被启用。
其实我在日本并非一点美好记忆都没留下。相反地,我留下了非常非常多的美好记忆。只不过——每当我试图沉浸在那些美好之中时,那些刺耳的声音便粗暴地打断我,将我拽起,逼我面对现实。
我自己觉得,我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去放大或矮化日本的整体形象了。人自己想zuo死,你拦不住,真的。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想我也不会相信,在中国的日本留学说明会上握着我的手深情地对我说你一定要来啊的老太太,当我真的成了她学校的学生之后便开始对我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想我也不会相信,昨天跟你在大家面前聊天聊得十分投机,仿佛遇到了生死之交般地热烈的人,第二天遇到却视若不见只因他已经没有继续跟你维持关系的理由。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想我也不会相信,努力工作待人有礼甚至为了能让新人快速熟悉工作不惜主动留下加班的前辈,一旦遇到自己利益攸关的问题时居然能毫无负担地甩锅转嫁责任。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想我也不会相信,口口声声说喜欢中国文化,深知日本过去对中国人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的老人,开口就是分裂言论以及侮辱慰安妇的暴论。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想我也不会相信。
我不相信不是因为他们不是,只是迄今为止他们的包装一直很有效,他们甚至比起改善自身,更愿意花数倍于其上的精力去掩盖缺陷或罪孽——是的,尽管他们也知道纸包不住火,但唯独在这方面你无法想象他们有多热衷。
往往这时候,我就会去翻出他们曾经给我看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动漫,游戏,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
但是我发现,他们做了一个跟我年少时候一样的决定——把艺术作品当成许愿机了。
他们把现实艺术化,把一件事儿用七八种调味料一股脑地倒进去,最后强行升华,所有人强行包饺子(或者我换种更在地的说法,叫做捏寿司?)。
仿佛这东西我写出来了,发布出来了,大家看到了,流几滴眼泪,写几篇感想,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啥?你还要啥?都没办法嘛(仕方ないでしょ?)
是的,如果虚无和犬儒有个尽头,或者有个叫天涯海角的地方,于公于私,我都想把它放在日本。
这地儿太适合了。
双轨制在我来到日本的那一刻发生了翻转。随着现实的日本那条轨道的不断延伸,过去对于日本的美好想象则不断收缩。
尽管我努力去求证,多个角度多个立场地去代入,去试图理解他们有苦衷,他们有这样做的理由,但到最后都被他们自己给否了。
33岁的时候我说过,这个国家无力修复自身的问题,还在不断地玩火,100年前就做过的事情100年后还在复刻。
就好像这个民族有个底层代码,这个底层代码叫犬儒和奴性。比起自己牵头去改造世界,他们更想去讨好一个暴君,以希冀能获得一个狗头军师的地位来获得虚假的安全感。
而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的屈辱,会悉数转化成向内部或外部的更弱者的暴力。
我试问,有哪个清醒的现代人能接受得了这样的国家?
我觉得进入34岁的这个瞬间,看到的所有,参议院选举结果啊自然灾害对应啊政客的政治言论啊,都在印证我33岁的那个判断,我感到非常地悲哀。
但同时,又有一丝不甘。这是基于我对抗犬儒和虚无的本能。而我觉得我有必要在我离开之前把它变成行动等可以留痕的东西。